2010年夏,一個周末的早晨,明亮的陽光瀉進窗欞,心情也隨之明朗起來。想起數日前,欣聞朋友武泰元慘淡經營了八個春秋的長篇小說《磨洗人生》,緣于作家井石先生的鼎力幫襯,終于呱呱墜地,在這個鶯飛草長的美好季節。此乃泰元艱辛人生一大幸事盛事,能不快哉!
抑或心有靈犀,正想著泰元之時,忽聞手機鈴響。原來是遠在省城的井石打來的。他說,繼《磨洗人生》正式出版發行之際,經多方斡旋,泰元的第二部集子——中短篇小說選《蘇醒的山谷》也即將付梓,約我為之代序。我有點惶惶然,我非方家,怎可為人序焉!井石不容置喙:泰元你很稔熟,限時交卷。聽口吻大有義不容辭的意思。只好從命。
在互助土鄉,有一條河流經沙塘川,叫塘川河。塘川河納東和、林川、西磨三條支流,東南出韻家口匯于湟水。這條河流曾養育了沙塘川的農耕文明,也養育了這一片河谷的父老鄉親,F在,這里機器轟鳴,煙霧喧騰,昔日幽靜的田野里長出眾多任務廠,改寫著塘川河的歷史,F在省城的塘川學子佩夫在《塘川之流》中感嘆道:從故鄉身邊路過,我仿佛看到了《百年孤獨》中的那個馬孔多鎮,幾十年或者百年之后,塘川或許和城市連在了一起,霓虹燈亮起的時候,誰還會記起五十里塘川的田野歌謠……
泰元就出生在塘川河畔。仁者樂山,智者樂水。河流澆灌智慧,養育文明,磨洗人生。
斯水斯人,在二十世紀后半葉一場偉大而深刻的社會變革之中,磨洗生命的艱辛與喜悅、晦暗和華彩。在河流之側,在厚土之上,泰元鍥而不舍描繪出一幅幅河湟鄉土生活流變圖?纯茨潜P根錯節的脈絡,熱血膨脹,激情蕩漾,有痛苦的淚水,有歡愉的呻吟,有感恩的香火,有憤怒的吶喊……
也許是流變的塘川河喚起他的靈感和激情,也許是默然而臥的東西夾山賦予他堅韌和毅力,泰元從一路風雨一路坎坷中蹣跚走來,他的靈魂拄著文學善與美的雙杖,在塘川河邊這片黃土地上,挺立成人,普通而又不俗,苦難不失風流。
就在這一方水土,武泰元背負命運的重軛,苦心營造著他生命的和精神的雙重家園。井石更深諳泰元性情,他很早就說過,沙塘川是泰元的伊甸園。
記不清初次見武泰元是何時。反正這個人你一見他,就難以忘懷。
大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暮秋,冷雨瀟瀟。因參加省上一個文學創作會議,我和泰元同宿一室。其時,他的幾部中短篇小說在省內外文學期刊發表,在省垣文壇聲名漸起,已封以農民作家冠冕。他又比我年長,令我愈加欽佩。
他頭戴一頂歷經風雨磨洗帽檐有些耷拉已經褪色的藍色解放帽,穿一件很舊了的藍制服,左上胸口袋里別著兩只鋼筆,十分顯眼。床前一雙老布鞋,黑條紋的,一只嚴重變形,上面泥跡斑斑。他端坐在床上,眉飛色舞,那文章就好像云錦霞帔,裝點著他燦爛的夢想。而他瘦削的雙頰,高凸的顴骨,銳利的眼神像一個角斗士,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他要與自己的命運做一殊死抗爭。也正是命運之神使他這個身患殘疾、命運多舛的硬漢子“以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意志”(路遙語),走上了文學創作的艱難旅程。
后來,泰元到縣文化館編印文學期刊《土族之歌》,再后來,又因故回家務勞土地。那時,一有閑暇,我就約三朋四友去泰元家。幾間茅屋,尚能遮避風雨,據說有兩間的椽子是城里建筑支腳手架的竹竿。生活清苦,可人樂觀。飲過幾杯酒,泰元就取下掛在墻上的二胡,又唱又拉,悠哉快哉,不知東方之既白。
泰元好客,結交了不少文朋詩友。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鐵桿文友井石,歷經歲月滄桑,二人友情愈加篤厚。井石是個熱心腸,圓臉闊身,慈眉善目,滿腹才情,亦莊亦諧,樂于助人。無論是藝術創作還是在尋常生活中,井石給予泰元諸多幫助。正如泰元在《磨洗人生》后記中所言:今夜,在陋室里寫這篇后記的時候,恍惚感覺井石就站在我的身后,正笑嘻嘻地看著我......
泰元好學,喝了不少墨水。他說,小說家是雜家,啥都要懂一些。于是,天文地理哲學宗教政治歷史經濟人文陰陽縱橫風土人情巫術醫學,他都有所涉獵。因此,還有不少鄉親朋友慕名前往,硬求他掐掐算算。他愛書如命,所有書籍都仔細包了牛皮紙封套。有一年,他聽說省城書店來了新版《辭海》,就搭班車去買,由于太貴,遺憾而歸。有一年,他騎自行車回家,將朋友送的普希金詩集捎在車后,不慎丟失,他為此傷心了好久。
后來,時來運轉,泰元當上了村官,可由于癡迷寫作,他又辭官為民,趴在自己的三尺蝸居里,在案頭畫了一幅人物社會地理關系草圖,埋頭著書。這一趴斷斷續續三千多個日夜,他終于磨出一個長篇《磨洗人生》。這時,他眼中減了逼人的銳氣,顴骨愈加突出,添了一副眼鏡。而他曾經躁動不安的靈魂也如秋水般平靜,他的精神田園里正飄拂著一縷縷成熟的麥香……
泰元的小說創作引起了人們的關注。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始,他先后在省內外文學刊物上發表了《守護溝渠的人們》《紅玉》《時今正值九九盡》《狗得娃》《月兒呀,月兒》《蘇醒的山谷》和《在崎嶇的山路上》等一百余萬字的小說作品。其中《狗得娃》曾獲省優秀文藝作品獎。
作為一個農民作家,武泰元始終把焦距對準鄉村,對準鄉村那些普普通通的莊稼人。湟水河谷一隅特定的地域環境和文化氛圍,使他的小說浸潤著濃厚的地方特色和民族風味。而更為重要的是作者立足于現實主義土地上,不斷調整生活焦距,在鄉村歷史與現實的聯系之中觀察、感受,揭示較為深刻和復雜的生活內涵。同時,將人物命運的變化始終置于不可抗逆的農村變革的大背景之上,展示出一幅幅新與舊、愛與恨、文明與愚昧、開拓與保守不斷沖突和消長的鄉村變遷圖,從而使某些作品蘊涵了較高的認知和審美價值。統觀之,其作品浸淫著湟水河谷莊稼人強烈的思想情感和道德意識,彌散著西北農村特有的鄉土風味和審美意趣。
他以飽蘸情感的雕刀,從不同側面雕塑從痛苦歲月中走出來的鄉村,以及那些因襲了過重負荷,同時又在時代潮流的沖激下漸漸蘇醒的農民的形象。更令人高興的是他的雕刀不斷拓展生活的廣度,并努力探掘生活的深層,逐步使作品蘊涵了一定社會的、歷史的、道德的和心理的等多重意義。
正值滿川煙柳、花兒爛漫時節。此刻,泰元,你可捧著你浸著心血散發著墨香的新著,到塘川河邊的柳林里,解解累年的困頓,想想自己的心事。盡管河流已失卻了昔日的清澈和歡暢,而你也已滿頭清霜......
(節選自武泰元中短篇小說集《蘇醒的山谷》序)